遥岸
洋流与礁石碰撞，波浪是细碎而孤独的白。扬起后又消逝，短暂得像没能在世间留下过痕迹的隐形墨水。海如是书写无法被理解的启示录，漫漫漫无垠，又波涛汹涌。世间烟尘不过眼前过客，庄严而神圣的存在不需要被任何人理解。
直到有一天，他自孤岛的浅滩上诞生。
没有情绪的、不被知晓的。心脏被装载在血肉之躯中，双眸是无法被理解的极致清澈。海说，他是他的使徒，他意志的化身。他不明白，也听不懂；但伸出手来轻拂微凉的海面，他瞬间被巨大基数的情感所裹挟。他聆听，听海的声音，他注视，看海的喜怒。海说，在人类的典籍里，他是圣者的信使——
「你是，海天使。」
海的意志，海的情感，海的过往与未来——他试图把这些片段镌刻进自己的身体，他被海教导这样做。他尝试去理解，尝试去抚触；轻吻海水的触感，有点发苦的咸涩。矗立浅滩，遥望彼岸，尽管世界上仅有天的蓝与海的蓝两种色泽，他依旧认为这很美。
「美」。他认为「很美」。
他听海说无数的故事，关于沉眠海底的鲸，和投怀送抱的人类。他至今记得那只顶着孩子游了很远的海豚，还有那位身穿制服，笑着跳入海洋的少女。港口的集市、岸边的少年、笑容和希望。生命和海洋，千丝万缕，无穷无尽。线性的时间在这里失去全部意义，他只是伫立，想象所谓的遥岸。
「我想要，到岸上去。」
——他对着海如是说。
留给他的仅有数千次相似的海浪声。拍击着他诞生的礁石，悠远而静谧。他也很意外，自己竟然产生这样的感情。海天使，竟要到岸上去吗？眼前的景色那么的、那么的熟悉而安定，可潜意识告诉自己，岸上的东西更加「美丽」。是渔船、港湾、嬉闹的人类幼崽；是他从未见过的、被描绘成「烟火气」的东西。
海没有回答，只是数千次的沉默。他教会他很多东西，描绘着他曾见过的，他所记得的。他知道终有这一天的来临，他与海的故事也是时候画下句号。海面淡漠而阴沉，正如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中装满了无法名状的情感。
他知道这种情感——叫「爱」。
海浪第一次没有给他指示，神的使者踏上不归的征途。微凉的青色海水包裹着他的脚踝，他抬眼看向璀璨的夜幕。
「走吧，走吧，到岸上去。」
「去找你的归宿，去期待，去感受，去爱。」
出发之前，他听见海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。他无法全部理解，但他听懂了「爱」。海说过他爱美丽的事物，而岸上有很多很多美丽的事物。他没有回头，天使离开了他的神明。墨色的世间在他的指尖绽开，流淌到躯体的每一个角落。海水不会干涸，他也不会死去。他沉入过海底，也游荡在浅滩。他的路还有很长很长，无处不在的海依旧在凝望。
海说，有一天，他脱离了自己的视线。海边有嘈杂的人声涌动，密密麻麻听不真切。他不再和他对话，无法触碰到他的身躯，一切关于他的讯息都消失了。
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盛夏午后。洋流与礁石碰撞，波浪是细碎而孤独的白。